​怀念常熟小巷

常熟古城多的是小街小巷，它是城市的经纬和脉络，而依傍这些街巷的就是小桥流水，老宅深院，这些最被江南人司空见惯而忽略了的景观，恰恰是被北方人趋之若鹜的追捧热点。苏州的古典园林，周庄的双桥，同里的水巷，乌镇窄小的街市，都是被小巷穿梭般地巧妙编织着，以至于北方人到周庄转了一回就夸口潇洒走了回江南。这种高度概括又狭窄的视野不敢苟同，但这浅显的结论着实有点哲理，江南的古城古镇中最不能轻慢的就是小巷。

常熟为年代久远的历史文化古城，历史的记忆就深埋在小巷之中，怀念小巷是一种情结，走进小巷是一种追寻。

小巷巷名实在蛮有趣，大弄，二弄、三官弄、四丈湾、五福街、六房湾、七沿河、八角弄、九万圩，这些常熟的小巷名字读起来顺口，像单口相声的词儿，但稍嫌俗，俗则易记易懂。也有很雅的，像荷香馆、醉尉街、焦桐街，读书里、阁老坊、书院弄、槐柳巷、榆树坊，入得其中，书卷气便扑面而来。

常熟城里有的是各式各样的巷子。长街就是河东街，是古城内最长的一条小街。从古代的北门城墙即现时的环城马路起，穿越无数条横向的巷陌和几条闹市，一直延伸到横头街戛然而止。撑木头弄横竖一根木头，能有多长，可称短巷。弯弯曲曲又小又窄丁家角算得上是曲弄，童年捉迷藏的地方。长街短巷曲弄，小桥流水人家。多数前临街后枕河，一式的粉墙黛瓦，老式老样，石驳河岸，水栈汪着清水，那水就是流动着的琴川七弦。倒影里晃动着的是陈逸飞的画，巷子里飘散着的是乡土俗俚的韵。以前还看得见在那里汰菜淘米，轻柔得像拨弄琴弦，也有筅筅红漆马桶的不雅之举，算不上是不和谐的音符，因为小巷里就是这样本色生活世俗风情。灶披间临河可凭窗相呼，居然可以家常里短搭讪起来。临街的天井里染有绿色，漏窗里映着花影，清风明月推窗即得，一切都似乎不经意地点缀着生活。

维系长街短巷的还有很多的小桥，有有名的，有没有名的，小桥真的很小，小到三步可过两条桥。石砌桥栏有雕刻的，也有光素的，人站在桥上就成了风景。常熟人没有北方人拍遍栏杆涕泪泗流的豪举，只有轻抚石栏哼几声弹词的浅吟低唱；看山塘泾河（现河已填）和七沿河里的串条鳑鲏鱼；抑或根本没有鱼，无须装腔作势仿效庄子观鱼，水乡的鱼司空见惯。桥畔巷内有井，醋库桥旁就有一口，井圈内绳索勒痕深深，是汲水浣洗实用的，但它记录的是市井的生活。有的在小巷默然存在着，像一只眼望着天空，也可能和阴阳八卦有关，算是风水井。还有墨井和镌刻邑内书法家字的义井。文化的印迹无处不在。

小巷很早。起早的步履匆匆。或背负木剑手执舞扇赶着晨练，或车声铃铃穿行在曲折的小巷赶着上班。退休的则是信步悠悠，到读书台或人民公园里喝本山绿茶，或泡在农家乐中神聊，也有去股市看行情做做短线。巷子里没有阔气的饭馆，只有巷子口实惠的大饼油条摊头，弄堂口节俭的老人偶尔生着蜂窝炉子，升起的袅袅炊烟渲染在晨曦中，它没有喧嚣。有人可以淡定地一年到头自得其乐，抱着老去的红灯牌收音机听评弹，也有围着一张榉木老方凳七张八嘴观棋的看客；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，偶然有穿着花俏的嫁女被拥簇着，送到等在大马路上的崭新的轿车里，也有怡然自得抱着俊俏的孙子孙女笃悠悠闯街头。小巷是平静的，只有生活中细波微澜，油盐酱醋，男欢女爱，晨昏夕月，家长里短，琐琐碎碎，就是平凡的市井生活，包括物质的和精神的。

但小巷却不平庸，当你走进小巷，像一本掩卷的线装书被你一页页翻开，历史人物会与你擦肩而过。常熟小巷出过很多名中医，通江路的着伤寒高手吴半凇、粉皮街的陶仙人陶君仁、四丈湾的妇科圣手李阳仙，上塘街外科金家师母。在当时黄包车乘着这些名医在深巷里拉来拉去进进出出。翁家巷门翁心存故居里飘来了翁同龢年少时的朗朗读书声。醉尉街草书书圣张旭的洗砚池、南赵弄的脉望馆藏书室里墨香千年氤氲不散。行走在雨着的辛峰巷和翁府前，满巷抛珠洒玉似的伞底下使人更容易想起鸳鸯蝴蝶派的缠绵，一如像在苏州的丁香巷……你走过小巷像穿越了历史，古与今交错重迭，虚与实变幻莫测，使你不能轻薄，小巷在心中变得厚重。

巷曲弄窄，风吹树动，依傍在毫不起眼的小巷深处还有古典园林。最为著名的是曾园、赵园、燕园和之园。它们隐逸在翁府前的师范路、辛峰巷和九万圩之间。其中曾园里生活着曾朴，燕园里归隐着张鸿，他们写过《孽海花》和《续孽海花》，在三十年代名噪一时。《孽海花》为四大谴责小说之一，胡适先生誉为新旧文学交替时代的一大桥梁，曾朴为中国二十世纪所产生的诸新文学家中的先驱者。因此每当行走在通向两个名园的幽巷时，总觉得柳阴花下，有一对蝴蝶在逼仄的巷子里起舞，一双鸳鸯在曾园的荷塘里戏水。会想起那时很多名士在小巷中走向虚廓园，有邵洵美、青崖、傅彦长、张若谷、范烟桥、郁达夫、金井秋菊等。也会联想起书中的女主角赛金花，穿着水脚绣花衣、梳三十年代流行发髻，是否也造访过？不管文学史上有何褒贬，却因此造就了这两个名园，小巷也因之而生色。当然曾园里面还有一株明代遣物红豆树，令人相思绵绵；燕园中尚存一座明代迭石高手戈裕良的杰作，名之为燕谷的黄石假山，直教胸次虚实相生。步出名园在雨巷里想着庄生梦蝶、鸳鸯戏水，这是常熟人的活法。

小巷自有小巷的真实，它是千年历史造就了的。它是长长短短，曲曲弯弯。参参差差，平平仄仄。保留历史的真实因而不能随意拆除，即使小巷已经苍老而墙塌壁倒。有识之士不会让历史的记忆在我们这一代消失，因而琴川河畔的古街老巷重启修复，临河的房屋是一式的青砖小瓦，黑的是屋脊白的是粉墙。落水檐滴，犹听黄梅雨韵;风火女墙，重温江南风情。天井依旧有唐代的桂花宋朝的梅。小河拨弄着千年的琴弦百年的曲。修旧如故，原汁原味，常熟城的小巷更加风姿绰约，现代化的生活却走进了小巷内的千家万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