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马洪的背影(下)
作者 马雅
但是,父亲内心对此非常矛盾。经过几十年在上层和底层的摸爬滚打,他深深体会到只搞计划经济在中国根本行不通。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,中国的政治、经济都出现了勃勃生机,不能再走老路,要抓住这个百年不遇的大好时机,让国家真正富强起来,让中国人民过上好日子!所以,父亲在经过深沉甚至是痛苦的思虑后,终于作出了极不利于自己政治前途的决定:“官不做也罢了,计划经济救不了中国。”
几天后,当陈云再次召见他时,父亲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意见。之后,父亲被陆续解除了相对重要的若干职务,包括社科院院长、国务院第一副秘书长等,只在国务院下面主持咨询机构,作经济智库的头头。
在1987年4月的一次中央财经小组会议上,父亲针对当时经济过热的情况,提出应当“紧缩”的建议,而当时邓小平和国务院领导都主张经济应当“更热”。
那次中央财经小组会议对通货膨胀问题的争议,具体缘由如下:在“六五”期间,我国曾连续几年出现国民收入超分配的问题,尤其在1984年至1986年,增势很猛。“六五”计划规定,全民所有制企业固定资产投资3,600亿元,可实际完成了5,330亿元,超过计划48%。在1984年至1986年间,全国投资平均每年增加27.5%。到了1985年底,基本建设项目有7万多个,在建规模达5,300亿元,已有1/3以上的缺口。而从1986年1月至6月,新开工的基建项目又有11,000个,缺口更大。消费基金在整个“六五”期间,年增691亿元,平均每年递增17.4%。从1984年至1986年,超分配中靠发票子弥补的分别占92%、61%和44%,货币发行量年增25.7%。因此,这又导致物价增长过猛,都大大超过了工农业总产值的每年13.7%和国民收入每年11%增幅的预期。
父亲对这一情况深感忧虑,于1986年7月18日给时任国务院领导写了一份报告,分析了过热的表现、原因和危害,并提出了建议。然而,由于最高层的意向集中于大力推进改革,这一建议未得到及时的重视。到了1987年,投资过大、需求失控等不利局面,则愈演愈烈。
所以,同年4 月间,国务院开会讨论此事。而原来拟定发言的常务副总理姚依林, 突然说他不做汇报了,让马洪代其发言。姚的稿子本来就是马洪起草的,马洪便在会上大致讲了以下观点:1、在国民经济的“助跑期”,应为日后高速度发展准备好基本条件,而不应把重心放到追求近期的高速度上;2、在打基础的阶段,应适当节制消费增长;3、在经济体制改革的全过程中,要经常保持运行中的整体有效性,这才能保持国民经济稳定健康地发展。
看到马洪的发言明显与邓的精神相悖,国务院领导不得不打断其发言并介入。他按照既定的口径,强调遇到的问题,只有靠深化改革来解决;而深化改革,就要调动各方面的积极性。之后,会议的意见就一边倒了。
据说当时的国务院领导在一怒之下,打算把爸爸“撸下来”,后来经薛暮桥老的劝阻,才作罢。我常常纳闷:爸爸到底有多大的本事,居然左右开弓?是不是他小时候在村里读私塾,中“孔孟之道”的毒太深了,变得愚忠?他怎么就不会看着领导的眼色行事呢?
由于改革开放,国家的生产得到发展,有时候导致经济“过热”,因而几次出现通货膨胀。遇到当时具体的情况,爸爸力主冷却、压缩。1984年,他的意见被采纳,帮助稳定了时局。而到了1987年,基于种种复杂的因素,爸爸同样的建议,却未被采纳。这对后来的经济和政治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。
20世纪80年代,爸爸在国务院研究开发中心,主持了“山西能源的调查”“上海的宏观规划”“2000中国”等等国家重大发展项目的论证和制定,开展了持续的中长期经济和社会发展战略的研究;他还陆续写下“扩大企业的自主权”“论社会主义的商品经济”和“论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”等文章,留下了丰富的著述和内部政策的报告。
作为国家经济智囊的主导,他为中国经济的改革开放,从政策上和理论上都作出了贡献。我这里便不赘述。值得一提的是,近来西方的一些学者,已把中国现代的经济改革与英国的工业革命相提并论,称之为推动人类历史前进的重大事件。
1980年代中期,邓小平在接见印度贵宾之前,特地与参加会见的爸爸单独谈话。其间,邓小平强调,他与爸爸都是几上几下。
1993年,中央主要领导让父亲主持编写了《什么是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》一书, 并亲自作序,来肯定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方向。接着,中央邀请一些老同志座谈,电视台到场采访。在那次座谈会上,到会的多数人讲了一些拥护当时流行的一个新观点“三个代表”的话,轮到父亲发言时,他却说:“我50多年前加入党,是在镰刀斧头下宣的誓,为工农利益、为广大劳动人民的利益奋斗终生。我们不能放弃这个根本宗旨。”事后电视台录播座谈会时,父亲的发言被删去了。
事也凑巧,不久,在美国定居的我和儿子,看了有关斯诺当年访问延安的文献片。我挺兴奋地打越洋电话,告诉父亲,他的外孙已经知道延安,知道那是当年姥爷姥姥十几岁时,为了抗日救亡而奔赴的革命根据地。父亲听后,感慨万端,但他因为患帕金森氏病,说话有困难,很久才迸出这么一句:“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!”我听了,却不知该说什么为好,老半天没吭气,父亲遂挂上了电话。事后想起,我一定伤了他老人家的心。
人到晚年,与老朋友相逢往往是在医院。一次,遇见了邓力群,他几近双目失明,而他握住爸爸的手,不住地说:要无愧于党无愧于人民!又一次,爸爸则遇见当年国务院的领导。在改革初期,他们听从时代召唤,顺应历史潮流,为中国前途,呼风唤雨,一起战斗;到此时,两人只有拱手致意。
宋平是爸爸在延安马列学院时结下的好友。宋平曾对我回忆:“你爸爸从前脸是白的,我们经常在延河里游泳。有一次赶上发大水,他被洪水冲下来,从此他就成了红脸。”爸爸因“高饶事件”落难之后,宋平是极少数保持与爸爸来往的老同志。文革中,虽然爸爸仍未解放,而基于彼此的信任与了解,两人结为亲家。后来因世事纷扰,双方渐渐来往不多了。
记得有一年,我和爸爸经过北河沿,那时北京还不像现在这样面目全非,他指着一处小饭铺的门脸说道:“刚来北京筹建计委时,宋平我们几个下了夜班,就常到那里去吃夜宵。”后来爸爸住院,一天夜半醒来,跟医生护士说:“我要找宋平聊聊,有些问题还得同他商议一下。”顶班的护士问我宋平是谁,我一听就落下泪来。
爸爸晚年久病,但始终对中国人民和中国的前途充满信心。2004年,我们全家从美国回去探望,他对我们预言:二三十年后,中国会在国民生产总值上赶上美国。后我去北京医院探视,他思潮澎湃。虽然被护理人员扶着,他在地上来回踱步,激动地侃侃而谈:要从宏观的角度,从理论上进一步探索,中国和第三世界,怎样走出一条与西方不同的现代化道路。
2007年,我回国奔丧,见到国家经济发展,人民生活提高;从而联想爸爸和其他几位已不在人世的前辈,冲锋陷阵,披荆斩棘,创业维艰,为改革开放铺平了路。他们是为国家和人民立了大功的。
据家里人说,爸爸弥留之际,北京风雨大作,雷电交加,那是肃杀寒秋罕见的天气。他去世之后,北京十几天大雾迷漫。11月7日的追悼会,除亲朋好友外,党和国家的各级领导该到的都到了。时任中央主要领导对我们几个子女说:“马洪同志是一个了不起的人,我个人很崇敬他。他一生坎坷,我们会纪念他的。”葬礼后,北京天开云散,我家所在的万寿路院里,天上地下,处处是喜鹊。我虽不迷信,却也但愿这是一种吉兆,会给爸爸和他热爱的祖国带来祥宁。
--END--
登录分享读后感、意见、建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