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小子就要升小学三年级的时候，窦老师被调走，去初中当语文老师去了，村里来了个抱吃奶娃娃的女老师。这个女老师整天在忙自己的孩子，不是洗屎布就是换尿布，要不就是给孩子喂奶，自己还要洗锅做饭，水瓮里的水都是叫高年级学生给她抬回来的。上课就不用说了，给三年级学生念课文，每一次都会念出错别字，“战胜了多少惊涛骇浪，渡过了多少暗礁险滩”把“暗礁险滩”读成“暗瞧险难”；“迅速地荡涤反动政府留下来的污泥浊水”，把“荡涤”读成了“汤条”。黑小子不会读拼音，但他已经学会了查字典，知道老师给读错了，他不说，也不敢说。就这样，半年后，不知怎么了，上课没有了课本，去学校也没有了保证，学生大小搭配被分成了宣传组，拿着大队的广播筒，站在村对面高坡上大声念传单做宣传，其余时间就是听广播、背语录和教村里人背语录。好端端的学校形同虚设，天真无邪的孩子成了徒有虚名的学生。
也许是黑小子命好，或许是他娘老子开明，黑小子连续过了九年的学校生活，高中毕业了。
黑小子还想上学，他不想回村里像他父辈们那样当个唾牛屁眼的受苦人。可是，再想上学就得参加统一报名、统一考试，要按考分高低择优录取，再没有了之前按思想表现优劣推荐、按家庭成分高低选拔这一说，上中专、升大学变成了一锤子定音的统考。黑小子知道自己的学校生活是怎样过来的，九年的时间里，坐在教室里的时间少到怎样可怜的地步。还有他的家庭，稽究起他家的祖上也没有见过有一本书出现在他家里。他学了什么，学到了多少，那是王聋子数钱—只有自己心里清楚。他不敢报考大学，只是报名参加了中专考试，结果可想而知，据他自己说，三门考试科目，数学成绩估计是一位数，政治可能会突破一位数，语文不超过前两门成绩的总和。究竟考了多少分，想知道就得进城，要步行八十里的山路。他不想去看，也不愿去看，看了也是名落孙山。与其跑腿伤身，看了伤心，不如家里坐着苦轻。黑小子自从考试回来，像变了个人似的，地里的营生不去做，家里的营生不想做，本来是“空中的鹞子水中的鱼，十七八的后生一对牙的驴”，正是长身体长力气、敏捷活跃、不安分的时候，这一下变得就像寡妇死了儿——少心无肠。娘老子见他成这样，也是心里犯愁又没办法，嘴上想说又不能说。
黑小子考中专的失败，使他失去了开学入校的念头，没了继续读书的希望，他回到村里甚也不想做，就连看书的兴趣也没了，整天整天就呆在家里。他学会了抽烟，把他上学时的作业本裁成了卷烟纸，卷着他父亲的小兰花旱烟抽个不停。一开始，村里人还夸他，长成了大后生，念完了高中，是全村最有文化的人了。回村当农民，识了字总比同村人一个个都是睁眼瞎子强多了。可是，慢慢的，高不成低不就的黑小子，叫村里人对他另有看法了。村里人说他，不体谅娘老子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，不分担娘老子泥里出水里进的艰难。俗话说小子不吃十年闲饭，十七岁的楞后生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，整天死坐死吃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，好像叫那东西打断腰了，懒得锥子也扎不动。那懒啊，再说不好听些那是屌擦厾子还等风摆的哩！好好儿的后生念书念坏了，把受苦也忘了，要是再不动弹那不就是忘本了么，以后怕是讨吃连棍也拉不起来了。
白女子已经长到17岁，虽是个受苦人，却出脱的白嫩嫩、水灵灵的，齿白唇红，身材秀流，两只眼睛也会说话了。村里人都说女大不中留，该是寻人家找女婿时候了，村里村外来提亲的也多了起来。还有人逗她说，嫁给黑小子吧，人家还是个高中毕业生，这十里八村是最有文化的后生。你俩一个村东，一个村西，又是同岁也般配，两家大人之间都知根打理，根把正，人事正，这正是一门好亲事。白女子回话说，我可不想这么小就嫁人，还想多伺候几年娘老子哩。你不看人家黑小子还想念书哩，说不定人家将来一翅飞出咱村，吃上细粮，当圪一官半职，找个大户人家的闺女，成上圪双职工家庭，整天吃香的喝辣的，整才过舒服日子呀。人家那能看下咱这瞎老百姓呢？我要是真嫁给他，跟上人家进了城，想上茅房尿泡尿连个男女二字也认不得，那才是坐上飞机扔死孩儿哩——丢人不在深浅。
白女子的话传到了黑小子的耳朵里，正好给黑小子的新生活出了主意打了气。有一天，黑小子跟他父亲说想进城了。他父亲问他进城有甚事，黑小子说他还想念书。他想进城找找他的老师，看有没有补习班，或许上一年补习班能考个学校。他父亲说，咱家穷成这样，供你念书实在是没力量了。（待续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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